在一些遥远美丽的地方听到的故事，已成为我余生未敢忘却的记忆，它如同热热暖暖的血液，途经血管注入我缺钙的生命肢体里，也让我练就了一双感念美好、善待人生的眼睛。
比如，丹巴那个坚如碉楼的爱情故事。
丹巴县甲居藏寨，被认为甘孜州最美丽的藏族聚居地。远远看去，翡翠般的青草绿树中，那沉甸甸的田地和隐在密林深处的寨房，伴着时有时无的潺潺溪流，一幅富有动感的乡村藏寨画卷展示在眼前。我们下榻的“姐妹客栈”十分醒目：典型的藏式建筑，灰白色石头砌成，开有很多窗户，三层楼房，屋顶为汉式造型，用红色小瓦铺盖，八角飞檐挑起。
丹巴县甲居藏寨 李贵平 摄
在客栈用餐后，三姐妹中最漂亮的桑朵阿珠，指着挂在楼梯口自己祖先跑驿道时用过的布包、毡帽、马鞭、酒壶、马鞍、藏刀等，和我们聊起马帮往事。
头顶绣花方帕、身着藏青色水獭皮镶边外套的桑朵说，她很小的时候，就听奶奶讲过扎科村那个流传久远的赶马人伉俪故事。我听了这个故事后心情沉重，半晌说不出话来。这里，我根据桑朵的讲述，试着还原当时的情景。
“嘎登昂曲”相识牵手
黄叶飘飞的日子里，丹巴县城以北的扎科村，美丽的嘉绒藏族女子仁青曲珍难以成眠，她倚门而望，念叨自己的男人桑吉顿珠怎么还不回家。这一年，是在民国七年（1918年）。
仁青曲珍和桑吉是在两年前的“嘎登昂曲”上认识的。嘎登昂曲是嘉绒藏族的燃灯节，每年藏历十月二十五日举行。盛大节日里，经幡飘舞，鼓乐喧嚣，人群围拢的舞台上，跳弓箭舞的桑吉显得格外俊朗，小伙子身穿甲、头戴盔、背负盾，右手持箭左手拿弓，腰跨宝刀，一副古代英武士兵的装束。这深深吸引了观众里的曲珍。
仁青曲珍是扎科村最漂亮的女子。那天，她身穿长袖白茧绸衫，锦锻无领坎肩上，镶着的云头金丝闪着亮光，扣在领口的银环散开了，一枚天珠两端缀着的晶莹绿松石，在白瓷般的酥胸口若隐若现，百褶长裙上沾着树叶和草，五彩线带横系在腰间像一道彩虹。
当时，有好几个小伙都倾慕这位天真妩媚的大眼睛姑娘。按当地风俗，瞅准了姑娘就得经受“杜苟”（爬墙）的考验：只有男方爬入女方的房间，才能得到她的接纳，此后，女方家就不再对男方闩门也不干涉，进出犹如自家。问题是，不是所有扎科村的小伙都是爬墙高手，爬墙时，先后有两个追求者因技术差点劲掉下去了，有个小伙子还被摔得鼻青脸肿。唯独桑吉非常矫健，他微微一笑，手脚并用，黝黑的肌腱在阳光下闪烁着油亮的质感，噗噗几下就爬进姑娘家的房间，顽皮地抢去她的头帕作为初次交谈、赴约的信物。
落雪的日子是那么美好，山涧溪流蜿蜒银白，也像是为这对恋人献出的洁白哈达。
雪域寻夫 千里同行
第二年夏天，苹果熟透的季节，这对璧人结婚了，送亲的队伍唱着山歌在太阳落山前进入女方家大门。那时经济条件不好，他们婚后住在村东一座四角碉楼里（旧时嘉绒藏民有住碉楼的习俗）。九月初，桑吉出于生计考虑，也想扛起勇敢男人的责任担当，决定去做赶马人，驮运茶叶进藏。临别前一晚，小夫妻柔情蜜意缠绵通宵，连山坡下的滔滔大渡河都变得轻声细语。
太阳刚一出来，马帮就开始举行出发前的祈祷仪式，祈祷佛、法、僧三宝保佑，祈求一路上的山神、龙神等保佑。
桑吉出门后，一晃四十多天过去了，杳无音讯。仁青曲珍十分焦急，她每晚掐指算着男人返程的日子。金秋十月，康藏高原提前进入冬季，雪花在漫天飘舞，到处冰天雪地，风马旗因飘扬太久而破损不堪。仁青曲珍越来越担心，男人和他的马帮兄弟会不会出啥事情？银白世界，女人一片茫然。
忐忑不安过了十多天，仁青曲珍挂念心切，决定去找自己的男人。她带上奶茶、酥油、奶渣、糌粑、青稞面和干牛肉出门了。萧杀寒冬让万物静默，地上是大片积雪，远处树上的雾淞，一层层、一树树的晶莹剔透，银柳如丝，冰晶如玉。路上遇到骡马队，仁青曲珍就急切打听，她有时蹭车，更时走路，有时住寺院，有时投宿陌生人家。她翻越了横断山脉逶迤北来的连绵十三峰、走过峡谷险滩、林海雪原、冰蚀湖泊以及广阔的雪山花甸，还渡过三座溜索桥……雨雪霏霏，越来越冷，曲珍裹着厚厚的坎肩连衣百褶裙，还是冷得发抖。
茫茫康藏高原，女人家人生地不熟，无异大海捞针。她漫无边际地找了半个月，到了炉霍，还是没有男人他们的消息。眼看带的盘缠用光了，女人十分迷惘，她决定从炉霍返回。
经过道孚县大雪山南麓的荒野时，石塔上的风马旗在风中摇曳。这时，曲珍看到雪地里有个小男孩被一头饿狼追着，那头狼应该是在为它自己的孩子找吃的，眼看野狼瘸着腿跑过来一口叼住了男孩的右腿。疲惫之极的曲珍来不及多想，挥起手上的拐杖冲上去朝狼一阵痛打，居然将狼打得嗷嗷嚎叫，夹着尾巴跑了。仁青曲珍手臂和右腿也受伤流血，她忍住巨疼，背着着受伤昏迷的孩子，一瘸一拐帮孩子去找回家的路，终于在夜幕降临时找到了。她住了一天，谢绝了主人家的再三挽留，又颠颠簸簸踏雪而去，硬撑着往回家的路上走去。月已冷，风正烈，大雪落在回家的路途，村庄被冬天孤单起来，过了十多天回到扎科时，还没跨进自家碉楼，她就两眼一黑，噗通栽倒在地。出这趟远门，她的两双牛皮厚底的藏靴都被磨穿了。
风雪摧没了女人的花容，但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却光芒依旧。曲珍的苦苦期盼有了感应，年底，一天凌晨，她忽然听到碉楼下有人大喊开门，赶忙披衣起床，只见几个满身污泥的汉子跌跌撞撞抬着一个人进来。被抬的竟是自己的男人桑吉顿珠。桑吉昏迷不醒，他脸庞、额头、肩胛、腿上到处是血，看上去受了很重的伤。来时路上天冷出汗，在袍子里凝成冰渣儿，冰渣粘着皮肤，脱衣的时候几乎被扯掉一层。仁青曲珍看着难受，眼泪刹那间流淌出来。
桑朵阿珠讲述了这个故事 李贵平 摄
经村里藏医的抢救，昏睡三天三夜的桑吉终于捡回一条么，他握住仁青曲珍的手告诉女人：那天下午，他们十多名马帮在翻越德格县境内的雀儿山时出了事。雀儿山素有“爬上雀儿山，鞭子打着天”之说，山区海拔5000米以上雪峰有数十座之多，是康藏交通的要塞。冰雪皑皑，草木不生，山势挺拔，沟深坡陡，十分难行。
雀儿山历险记
当时，桑吉他们行走的是一条三面临崖、一边临江的羊肠小道，他们牵着驮满货物的骡马，踩着积雪行走，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，迎面的冷风吹得他们睁不开眼睛。人走在山道上，心却是悬在空中。好些地方，是不到半米宽的断层路，驮满货物的马匹根本过不去，他们只好拆下整件，一块一块搬运过去。
刚走出一道垭口，前面突然响起轰轰隆隆的声音，犹如天崩地裂，振得人耳朵发麻。前面的马锅头尖叫一声：快躲开，雪崩来了！话音刚落，一团夹带着碎石的雪体从覆盖着白雪的山坡开始滑动，迅速砸落下来扑向马队。桑吉才跑几步，就被一团白得晃眼的东西砸在右腿上，他脚一软，身子一歪，栽进岩壁下的激流中，很快被冰冷如刺的冰河淹没。他记不得被大水冲走多远，一点气力也使不上。最后，他被冲到下游两三百米的地方，他被礁石的缝隙绊住了，浑身哆嗦，咬牙爬上岸。浸透雪水的皮袄冰凌般扎着他的身体。他颤巍巍没走几步，就栽倒在雪地昏死过去。过了好久，两个同样遍体鳞伤的马帮兄弟大喊着顺着河谷，追了过来……
仁青曲珍听完，默默抹干眼泪。以后她日夜操劳，伺候男人养好伤。她咬咬牙，决定随男人一道去赶马。
丹巴县梭坡乡碉楼 李贵平 摄
从此，雪山、大河、深谷、密林里，留下夫妻俩日夜厮守的身影，他们就像生长在沙漠里的胡杨，行走于天地间的草莽，已习惯了在恶劣环境下求生。青丝成雪，红颜成灰，在这条惊心动魄的古道上哪怕吃再多的苦，走再险的路，受再多的折磨，两人都不离不弃。
几年后，桑吉不慎染上风寒，不停打摆子，身体每况愈下。药石无效，在病痛中死去了。他死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一缕乌黑的头发，头发上绑着一颗红绳。那是曲珍的头发，也是他们的定情之物。曲珍伤心地哭得昏死过去。
德格县雀儿山雪景 李贵平 摄
丹巴藏族妇女 李贵平 摄
曲珍呢，桑吉走后她便有了身孕。白露花开了又落了，第二年马帮的人看到女人背上多了个小孩。白路花开了又落，落了又开，后来有赶马人说女子已经带着小孩离开了丹巴，不知去向。
这个故事，让我对丹巴有一种难言的情结。每次去那里，我都要独自驻足在大渡河畔，看着翻卷的激流，看着矗立的碉楼，看着游走的云彩，我耳边似乎又响起那首古老的马帮民谣：“三十晚上吃喜酒，大年初一就出门。今生缘薄见不着你，来世我还等着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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