肖斯塔科维奇(肖斯塔科维奇的三个面相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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肖斯塔科维奇(肖斯塔科维奇的三个面相)


文/优游

在作曲家中,肖斯塔科维无疑是最为复杂的。他的复杂在于微妙的内心,更在于身处的世界。人们从他音乐中,可以听到截然不同的内容,有着千差万别的情感波动。懦弱、勇敢、辛辣、悲苦……所有这一切都在他身上体现着。不过,正是其复杂,才让他的音乐充满魅力,使他的人格更丰满而真实。

肖斯塔科维奇在不同观照中,出现不同面相。在音乐中,他为我们勾勒出自画像,他的内心,他的思想,这是最为真实的肖斯塔科维奇;他出现于历史中,在各种回忆录中,都试图还原一个真实肖斯塔科维奇,这是最为多面的肖斯塔科维奇;他出现在小说中,这是想象中的肖斯塔科维奇,是按照小说家本人的逻辑所构建的肖斯塔科维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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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个面相:把“做懦夫”当成一生事业

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在其近作《时间的噪音》中,就构建了他自己的肖斯塔科维奇。他为老肖设置了三个维度,展现了生活于三个维度中的老肖。巴恩斯以上帝的视角,深入老肖的潜意识,体验肖氏所身处的情境,想以他对肖氏的理解,来还原当时肖氏的所思所想。

巴恩斯以电梯间、飞机上、汽车里将小说分成了三个部字母娱乐网网分,而这也正是肖斯塔科维奇人生的三个阶段。第一阶段即是等待死亡的阶段:电梯升升降降,意味着人生上上下下。从少年得志、意气风发,到天天听电梯的声音,害怕突然从中出来人字母娱乐网网,将其逮捕并处决。第二阶段则是人生得意阶段:如在飞机上一样,高处云端,誉满天下。纳粹入侵苏联,国家不幸诗人幸,老肖与斯大林前嫌尽释,《第七交响曲》轰动世界,他代表苏联乘飞机前往美国访问。第三阶段是人生平稳与沉闷期:亦如坐在汽车之中,虽偶有崎岖颠簸,尚属一帆风顺。“他总共获得过六次斯大林奖。还能每隔十年定期获得一枚列宁勋章。”位高权重,已成红色的肖斯塔科维奇。此时老肖的心态最为复杂,而给外界的观感也最为矛盾。

肖斯塔科维奇的命运,与当时大多数人一样,沉浮于时代洪流之中,其作品也是随命运而颠簸,内涵不断地变化,风格日益沉稳与成熟。巴恩斯将老肖的人生分成三个阶段,确属有眼光。他不仅还原了老肖的人生形状,还进一步揣摩老肖当时微妙心态。他毫不讳言地说,他写了一个懦夫的故事,一个具有英雄气质的懦夫的故事。他将老肖定位于懦夫,但那是怎样的一个懦夫啊!在一个天天等待死亡降临的年代,谁又不是懦夫呢?巴恩斯也说,在那个时代,当懦夫比当英雄更需要勇气,当英雄只在一瞬之间,而当懦夫却是一生的事业。“他把所有勇气都给了音乐,在现实生活中,他就只剩下怯懦。”

在小说家的维度里,“怯懦和软弱比勇气和力量更有意思、更让人深思、更有故事”。老肖为何选择当懦夫,巴恩斯也给出了自己的解释。他引用了帕斯捷尔纳克的一句诗:“我是孤独的;我的周遭溺没于谎言中。”那些谎言,那些恐惧,都是时间的噪音。“什么能对抗时间的噪音?只有我们自己内心的音乐,关于我们存在的音乐,有些人将它转化成了真正的音乐。几十年后,如果这样的音乐足够强大、真实、纯净,能淹没时间的噪音,它就能够转化为历史的低语。”老肖选择了音乐中的强大,在现实世界上就只剩下懦夫一个选项。

第二个面相:红场上的佯狂“癫僧”

在以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为名的、伏尔科夫所写的《见证》一书中,则又从回忆录的维度上,给我们描述了老肖另一个形象。一个红场上的癫僧形象,一个与媒体所构筑相矛盾的老肖形象。

老肖讲述自己人生之时,已是晚年,位高权重,但仍能感觉到他的恐惧,他的愤懑,他的辛辣嘲讽。这种辛辣随岁月流逝而变得醇厚,就如他音乐中的辛辣一样,掩映于流动的音符之后,只是时不时地横枝逸出,让你听出一点怪怪的感觉。

伏尔科夫借用俄罗斯东正教的说法,把肖斯塔科维奇称作是新“癫僧”,其实老肖也数次提到癫僧。他认为,癫僧与暴君是永远存在的,即便现时也是如此,而暴君是害怕癫僧的。伏尔科夫则如此说到老肖这个癫僧:“他不能、也不想公开顶撞当权者,但是他很清楚,完全的屈从有扼杀自己创造力的危险。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: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,肖斯塔科维奇成了第二个佯作癫狂、假托神命的‘癫僧’式的伟大作曲家。”

即便是在苏联时期,老肖也绝非是唯一的癫僧,至少书中提到的还有一个,就是著名钢琴家尤金娜,她与斯大林的互动在书中有生动的描写。据说斯大林是在听她所弹奏的莫扎特唱片中安静地去世的。但老肖癫僧的形象却令人印象深刻,这不仅体现于他的行为上,也深深地烙印于其作品中。他行事怪异,但却恰如其分,从不越界,与斯大林之间数十年的恩怨,让其饱尝苦难,时刻感受到死亡的迫近,但却又能游走于刀锋边缘。其作品也是如此,聆听时都有一种怪异之感,似乎剑走偏锋,却又戛然而止,消隐于无形。

老肖害怕会成为“红色的肖斯塔科维奇”,并以此来取代“他”,而“他自己”却消失了。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,最后他的备极哀荣的葬礼,确实是把他当成了苏联的一个象征,一个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,就连西方媒体也把他当成了红色作曲家。老肖在其回忆录中,留下的是一个矛盾而复杂的背影。其实,关于他众多的回忆录,也都是从各自的角度给老肖画像,也都夹带着自己的臆想、自己的判断。然而,这些都是历史记录,它们也构成了历史的本身。肖氏曾经问过伏尔科夫一句话:“难道你认为历史不是娼妓吗?”很是激愤和偏激,不过也有其道理。


第三个面相:吹着口哨等待死亡追逐

最为真实的老肖,在其数量庞大的作品之中。我最初并不喜欢肖斯塔科维奇,认为他政治性太强了,音乐中常有一种让你不舒服的感觉——往往正享受美好的旋律,但乐思总是与你预期方向相反,时不时地被横插进来的不协和音所干扰。他打动我的是一首小曲子:《第二圆舞曲》,用于纪录片《俯瞰德国》字母娱乐网网配乐,音乐与影像结合得太完美了,一下就抓住了我。快乐之下的空旷感觉,繁华之中的落寞情绪,总觉得其实世间万物均敌不过命运。这才是我所想要的肖斯塔科维奇。我开始认真聆听老肖的音乐,试图从音乐中了解老肖,探索其复杂而微妙的内心。

自然,我是从其交响乐开始的,那是肖斯塔科维奇的“墓碑”,犹如凭吊逝者总是先读碑铭。很明显,他一生被死亡梦魇所缠绕,无法挣脱。死亡是其音乐中最常见的主题,也是那个时代的特色。杀人如麻的政治倾轧,与死伤惨重的大战战场,怎能不在心灵敏感的老肖内心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?他称自己一生都在等待被枪决,并非夸张之言,恐惧确乎笼罩其人生;他说身边尸体堆积如山,恐怕也是现实,他的同事与朋友包括亲人,纷纷在恐怖的场合中离他而去,留给他的只有记忆;他称死亡威力无边,也是发自肺腑之言。20世纪上半叶的苏联,死亡真真切切主宰一切,当时很多艺术家的作品中均有体现,只不过老肖表现得尤为突出。

“第七”也被称为“列宁格勒交响曲”,这是一部让老肖从死亡之中活了过来的作品,也奠定了其世界级声誉,被誉为是反法西斯的檄文。许多人了解老肖甚至喜欢上老肖的音乐,就是从这首作品开始的。确实,这是很容易让人接受的乐曲,特别是那段铁蹄的乐段,能听到对美好的践踏,高压之下的不屈,感受到死亡的迫近与抗争的力量,也能从中体会到老肖惯有的嘲讽。有人认为铁蹄之声是纳粹的铁蹄,但老肖对这种说法颇不以为意,甚至有些愤怒地辩解。此曲的指向,争议颇多,人们喜欢寻找乐曲的宏大意义,而忘了老肖身处的具体情境。其实,仔细聆听乐曲,我们就能发现更多细节。老肖说过,此曲与“第八”都是他的安魂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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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第14交响曲》在老肖心目中有很特殊的地位。这是类似于马勒《大地之歌》的交响乐,马勒确也是老肖所崇拜之人,从其作品中亦可听出马勒的影响。马勒一生也活在对死亡的畏惧中,他的畏惧已到了迷信程度,《大地之歌》即是证明。在对待死亡的态度上,老肖与马勒有明显差异。马勒的畏惧首先是宗教意义上的,死亡是命定的,是永恒的,是不可更改的,是无法逃脱的。他害怕死神追逐,最后认命地接受现实。但老肖的恐惧则是现实的,是与时世相关的,死亡是无法预期的,死神的阴影不知何时会出现,就如电梯门开开合合,就如自己家随时会响起敲门声。老肖对死亡的态度犹如在坟地上吹口哨,战战兢兢时强作镇静地给自己壮胆,同时又表达出对这种迫近的死亡的蔑视与嘲讽。当然,在肖氏作品中,最得马勒神韵的当属《第四交响曲》,这首作品被其隐藏二十五年,它有着庞大的结构,狂暴的情感,混乱的音响,令人惊异而着迷。老肖将其雪藏,大约是感知到死亡阴影又在迫近了吧。

在《第14交响曲》中,老肖选用了11首诗歌,内容都与死亡有关。每首诗歌为一个乐章,总共11个乐章。男声与女声的吟唱,都颇似马勒。但乐曲中的悲苦与恐惧,却又满含浓郁的俄罗斯风味。老肖所选择诗歌中,只有两首来自于俄国,而曲调却令人恍如听到柴科夫斯基《叶甫根尼奥尼金》的感觉。他以里尔克的“死神威力无边。/他笑着,/我们属于他。/当我们自以为年富力强,/他竟敢闯入我们中间/哭丧”这首诗来做结,很明显,这是肖斯塔科维奇的死亡,这是萦绕于其心头许多年的恐惧,这是他在对着死亡吹口哨。

当然,仅依据作品给作曲家画肖像也是危险的,毕竟作品呈现了极其复杂的面相,有些呈现的是表面的一眼可感知的,有些呈现的则如火山下的熔岩。每个听众也会因自己的经历与见识,在音乐中听出千差万别的感受,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,确是至理名言。对于肖斯塔科维奇来说,尤其如此。只有从三个面相之中,我们才能完成一幅老肖的差强人意的肖像——果真就是老肖的真实形象吗?未必。肖斯塔科维奇的复杂,远超我们想象。

巴恩斯在《时间的噪音》中说了一句话:“我一直觉得‘苏维埃俄国’是一个悖论,苏维埃是乐观的,俄国是悲观的,这是两种互相抵触的文化和思想意识,很难融合。”这也是肖斯塔科维奇的另一重复杂性,这是时代双重性在其身上的体现。苏维埃的乐观与俄罗斯的悲观,在他的作品中拉扯着、交锋着,也以悖论的形式完美地存在着。当然,所谓的乐观与悲观,只是意向性、导向性的,悲观未必就是悲剧性的,而乐观也能导致死亡。恰恰是这两种力量的较量,才成就了肖斯塔科维奇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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